11月26日下午一点多,外甥女凌晴女士的微信传来噩耗:“我舅舅于今天早上八点五十六分在仁济医院仙逝。凌晴泣告。”把这条消息向与荣先生相熟的几位同事转告后,我恍惚地呆坐了几分钟。得知荣先生的近况,几乎每隔一两个月就有一次,直到去世前,他仍对生活充满期待,“眼下的小目标是,让我舅舅过上今年的生日。”前段时间,凌女士这样说。
荣先生常说自己是个幸运的人,每一步险棋都会柳暗花明,每一次落入困境,都会得到上天的眷顾。他自2020年初春住进医院以来,闯过无数关卡,生命的韧劲始终没垮。这一次,我倒更愿意相信是他自己不再留恋,想去天上找老朋友们叙旧了。
2013年7月第一次见荣先生时,我刚上班三个月,他还没到七十九岁。从那年夏天到2019年冬天,我与荣先生见过许多次——主要在上海各处的饭店。每回见面,都天南地北聊很久,多数他说,我听。可惜我没有詹姆斯·鲍斯威尔的工夫和用心,许多精彩的聊天内容都被风吹散了,如今残存的,只剩一些东鳞西爪的片段,趁还能回忆起来,拉杂记录在这里,作为与他共度的时光的纪念。
“荣如德先生来了,快来见见他!……荣先生,这位是我们室新来的编辑顾真,也是你们上外毕业的,读过不少您翻译的作品。”经冯涛兄的介绍,我在福州路办公室第一次见到了仰慕已久的荣先生。第一印象荣先生个子不高,身材敦实,就年近八十的人而言倒并不怎么显老。我赶紧拿了当时新出的“译文经典”版《白夜》请荣先生签名,他顺口问起我家住哪里,结果发现我俩都住在地铁2号线沿线,且相距没几站。他提议可以找个周末一起吃饭,我一方面受宠若惊,一方面觉得这或许是老先生怕冷落晚辈的客气话。
没过几天我们俩真的见面了。地点应该是江苏路地铁站一带。当时那附近有家老鸿兴,荣先生喜欢店里的汤包。荣先生寻找美食,擅长运用“控制变量法”,追求性价比,通过多番评测,确定同等价位下哪家汤包个头最大。不远处的名牌点心富春小笼在他的评价体系里表现不佳,惨遭淘汰。
第二次见面,荣先生送了本书给我,初版本的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。我打开一看,书里还夹了一张此书英文版的老封面,中文版的封面正是据此设计。荣先生翻到“译后记”,将结尾处的两行字指给我看:“远在美国的谭玉培、程萣华夫妇好不容易从北卡州的宁静小城中觅得一张封面,赶在这个译本成书前寄来。”竟然是如此有意义的物件!
在这本特别的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的环衬上,荣先生称我为“校友”。荣先生1950年底报考大学时,现在的上海外国语大学还叫华东人民革命大学附设外文专修学校。1953年3月5日,斯大林逝世那天,他作为专业的尖子生正式留校。荣先生生于1934年12月11日,当时刚满十八周岁没几个月。不过,荣先生并未在教书的岗位上待太久,1956年底就向校方提交了辞呈,从此纯靠翻译为生。他不止一次说过,在那个年代,辞掉一份稳定的工作近乎自杀,事后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担忧。
我认识荣先生的时候,他已经离开上外近一个甲子,不过还珍藏着一些关于老单位的笑话。跟荣先生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,他的笑话大多很接地气,他顽皮的神态更是笑点的灵魂。比如,当时上外开设过四门语言专业,取第一个字的读音,合起来被谑称为“阿乌西希”(上海俗语,表示不靠谱;具体哪四门语言记不清了,举个例子,可以是阿拉伯语、乌克兰语、西班牙语和希腊语)。荣先生离职后,和原先的老同事们还有往来。大部分我当然没有接触过,只有张草纫(原名张超人)先生,勉强可算有一点间接的关联。荣先生2015年去看望他时,请他签了《纳兰词笺注》和《张草纫画集》,送给了我和冯涛兄各一份。张草纫先生比荣先生还年长几岁,多才多艺,是上外俄语系的资深教授,也给译文社翻译过不少俄语文学作品。
荣先生签赠的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
同事笑说,荣先生看到我天然有点亲近,或许一部分原因是我与蔡慧先生是同乡。蔡慧先生译过《牛虻》《裸者与死者》《岛在湾流中》等作品,也是很有成就的翻译家。他原名蔡武进,出生于青浦朱家角,祖上蔡承烈是当地知名的儒商,泽被乡里。他与荣先生是至交,性情投契,据说当年译文社组织人马合作翻译《乱世佳人》,荣先生只愿意与蔡先生互校。可惜蔡慧先生已于2008年去世,我无缘听他聊聊珠溪往事。荣先生说,蔡慧生前经常与他一起出门打牙祭,是后来火遍上海的葱油饼老板“阿大”的老熟人,“刷脸”就能享受免排队的待遇。蔡慧偶尔回乡,也给他带过朱家角的特产扎肉,那味道他念念不忘。我因在朱家角念过三年书,还算熟悉哪家比较地道,后来路过古镇,也给荣先生带过两次。荣先生说他原本是不吃肥肉的,后来在某个美食节上大胆尝了一下,从此爱上了肥瘦相间的红烧肉。
2017年底,地铁17号线即将通车,荣先生正好来社里。那时我正在用一册外国文学出版社的老版本重读《道连·葛雷的画像》,就让他顺便题签。那天他在扉页上的落款里写了“于市17号线开通前夕”。他说他想等地铁通车了坐去朱家角看看,后来似乎也设想过要约人同往,不知最终有没有成行。
大约三四年前,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上海最后一家“马哥孛罗面包”闭店的消息,马上想到荣先生。他当时已经住进医院,不然应该会很失落。“马哥孛罗”是荣先生最常光顾的面包店,尤其中意招牌奶酥面包。而与人分享自己喜爱的事物,他总是乐在其中,印象最深的一次,他拎着十几个“荣氏钦定版”奶酥面包来到编辑部,同事们人人有份。原本北新泾那家“马哥”离他家很近,但好像多年前就关了,后来他去得更多的店就成了新华路附近那家。有一次他约我在影城看电影,是文史馆发给馆员的内部福利。那天放映的是《蓝色茉莉》,看完走出来,他问我电影如何,我说不错,他笑笑说,伍迪·艾伦“大灵不灵,拍来拍去那点花头”。照例去旁边的“马哥”采购第二天的早饭,他看上了肉松面包,我刚准备用面包夹去取,荣先生突然小声说了句“慢!”原来是店员端来了一托盘刚出炉的,荣先生决定买新不买旧。他望着那整齐的三排面包,催我欣赏坡顶上略带飞扬的金黄肉松:“看,漂亮吧?”
虽然结识荣先生的时候,我已经有了工资,但回想起来,一起出去吃饭是他买单居多。他一般会在落座时提前约定,千万不要跟他争抢付钱:“万一把我弄摔倒就太难看了!”当然朋友平时看到什么好吃的想到他,他是很开心的。虹口糕团厂在福州路上有爿门市部,有段时间绿豆糕销路很好,我下班路过就买了两盒带给荣先生。过了几天,他打来电话,先是对绿豆糕大加赞赏,接着不忘幽默一把,用异常正式的口吻说道:“现在,我荣某人宣布要大批量收购这一产品。”
2016年初,“围观”荣先生签书,站立者从左至右为汤惟杰、顾真、冯涛
2017年冬天,荣先生尝试“万圣节套餐”
荣先生对古典音乐的迷恋,他的多年好友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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